专访 | 任林举为什么要勾勒老虎的生存版图?
不久前,作家任林举推出了新作《虎啸》。这位以《粮道》斩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的东北作家,曾无数次书写人与土地的关联,此次他将目光投向了野生东北虎。
落笔前,他在山林中跋涉了一年多,见过成年雄虎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在树皮上取下过一小撮金黄色的绒毛。在旅程尾声,任林举听到了虎啸。
据珲春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科研中心郎建民判断,当时他们与老虎相距十多米。如果不是隔着一道由龙芽葱木和暴马丁香组成的树墙,他们会和老虎直接对视。郎建民有18年山林工作经验,这是他第9次遇虎,也是最危险、最紧张的一次。
在任林举看来,这个惊心动魄的下午既在期待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它悄然为这场长达数千公里的寻虎之旅画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他走进山林,也走进了村庄。他和山民交谈,和老猎人交谈,在一段段对话中揭开了沉寂于此的历史。
野生东北虎既是生命实体,又是精神象征。在书中,他勾勒出一幅横跨岁月的老虎生存版图。同时,他也在思考,人类与自然之间应该保持怎样的尺度和分寸?
对话
任林举& 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Q:《虎啸》中双线同时行进,明线是山林调查小组入山寻虎,暗线是国族象征和人文历史。为什么这样设计?
任林举:在进行野生东北虎的追踪和种群追溯过程中,我发现东北虎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东北虎种群的兴衰史,正好也暗合了我们国家的兴衰轨迹。这是一个很有文学价值的发现。很显然,如果将东北虎身上所承载的某种精神品质与我们民族的性格以及地域文化结合起来构筑一个复式的文学结构,使历史与现实、生态与人文形成有效的互文,要比单一的生态文学文本具有更高的文学价值。
基于这样的想法,我在这篇作品中将野生东北虎的兴衰史和东北的人文历史相互勾连,使人文故事与山林故事、民族历史和虎族兴衰史交错推进,互为映衬。如此,读者便很容易在关注山林故事的同时联想到人类自身的历史和境遇;同时也在反观人类生存逻辑的同时反思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生动的山林故事告诉人们什么是命运共同体,如何实现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
《虎啸》任林举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版/68.00元
Q:在您的作品里,我们能感觉到,虎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动物,而是一个更加复杂的精神承载物。
任林举:是的,我想《虎啸》中的虎除了具有自然属性之外,还是一种文化符号。特别在第二章《神一样的存在》里,我着重写了虎的文化属性。老虎作为生物链最顶端的一种生物,无论对人还是对其它动物,都具有一种强大、原始、不可名状的威慑力。
在最初的山林追踪中,我看到摄录仪拍下了一段9秒钟的视频,老虎在画面里走了7步,回首了一次。这段视频给了我巨大的震撼,它让我深深感受老虎那俯瞰一切的威仪,仿佛它并不是从山林中走来,而是从众神的宫殿中走来。
这样的一种存在,从古到今一直受到人们的敬畏和崇拜当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早在6400多年前中华民族已经有了龙虎崇拜的雏形。在河南濮阳西水坡的古墓葬群里,考古人员发现了蚌塑龙虎图,虎图在左更大,龙图在右较小。这是最早的虎崇拜的物证。至于后来形形色色的虎崇拜现象更是曾出不穷了。在东北,山民和猎人们普遍都把虎当作“山神爷”。
不仅如此,很多民间传说中也都给虎赋予很高、很正面的精神力量。14岁之前,我生活在北方的乡间,在那些发黄的古籍里,看了很多关于老虎的传奇故事。有时,老虎摇身一变就成了人,或侠肝义胆,或情深义重,或凶残恐怖;有时,摇身一变又成了神,镇守一方或决定一个人的生命或命运,或成为天然的代表、正义的化身。
事实上,人们对虎一直怀着很复杂的情感:一方面深深恐惧实体的虎,另一方面却深深喜欢、亲近和崇拜抽象的老虎,精神上的老虎。
Q:在采访过程中,您对虎有哪些新的发现?它与其它动物相比有哪些独特的地方?
任林举: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虎有着强烈的领土意识,这很像我们人类。毫不夸张地说,老虎一生除了捕猎和休息,基本只做一件事情——维护自己的“家域”。吃饱以后,它会好好睡上一觉,然后沿着一个相对固定的路线巡视。老虎会刨土坑,或是在树上“挂爪”,总之要留下气味和痕迹。
有一次,我们在山上的一户人家过夜,主人老王讲了一个故事。他是从通古斯人(后泛指生活在中国东北以及俄罗斯远东的山林民族)那里听来的。假如熊要争夺虎的地盘,它会在虎留下的爪痕上方咬出一个记号。如果虎能在更高的地方留下爪印,就算战胜了熊。如果双方互不相让,就会相约一场生死对决,其中必有一死。通古斯人发现了这种争夺领地的方式,他们会连续几年来这里等候,一直等到熊与虎搏斗,再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的领地之争是不是就意味深长?是否会因此想到了我们人类自身历史上的一些征战?
Q:您在书中提到了狩猎文化。如今狩猎观发生了哪些改变?
任林举:狩猎行为和狩猎文化在人类社会中一直延续了几千年,直至现代的文明时期,似乎仍然没有完全停下来。海明威一生热爱打猎,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山》的主角是一位热爱打猎的作家哈里,他在一次狩猎中划伤了腿。海明威崇敬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那一时期,人们以狩猎为荣,以打虎为荣。甚至出现了“打虎世家”,尤里·杨科夫斯基写过一部回忆录《打虎半世纪》和中篇小说《四眼》。
进入新世纪以来,生态环境发生了变化,人们的意识也随之变化。书里写到猎人曹志信的故事,他是一名出色的猎人。有一年冬天,他和弟弟打了一头野猪,快把野猪拖回家时,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恐惧,很怕被别人看见这一幕。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甚至有点见不得人。
曹志信眼看动物越来越少,仿佛一夜之间消失,雪地上连雉鸡或松鼠的脚印都很难见到。不久之后,红松林被成片砍伐。林子没了,松子也没了,松鼠走了,野猪走了,老虎走了,山空了。后来,林业局成立护林队,他成了一名护林队队员。
我在第五章《突变的和弦》一直到第八章《忏悔》里写了好几个猎人的故事。很巧的是,他们经过了大致相同的轨迹:先是成长为一名娴熟的猎手,并在某一刻幡然悔悟——意识到自己对动物造成的伤害,于是痛改前非,由猎人变成了动物保护工作者。令人欣喜的是,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之后,他们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了一个飞跃式的提升。
Q:为什么想写这么多猎人的故事?其实书里有好几位猎人和老虎没有直接关系。
任林举:自然是一个整体,这些猎人的故事看起来好像和虎没有直接联系,但其实是有的:他们打的猎物,都是老虎食物链中的一环。没有鸟,没有兔子,没有狍子,没有鼬,怎么会有老虎呢?
我曾经问过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学会俄罗斯项目部主任戴尔·米奎尔博士,中国国家虎豹公园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猎套。在山林禁猎、收枪之后,猎套不仅会直接伤害东北虎,还会捕杀有蹄类动物,夺走老虎的口粮。这些猎人的故事不仅记录、呈现了山林的历史,同时也完整地记录了人们观念、行为转变的过程。
Q:能不能再详细说一说东北虎的象征意义?
任林举:我在前边已经说过,老虎是一种象征,它象征了我们这个民族。
老虎曾是一个庞大的种群,一点点衰落,最糟糕的时候已经到了灭族的边缘。后来,人们的生态意识加强了,国家的综合实力也增强了,一切才有了转机。人们放弃了靠山吃山的习惯,国家拨出巨资、拿出大片山林和土地建立了国家公园,从而使老虎的种群得以恢复,由衰落走向复兴。这不正暗喻了我们民族的复兴之路嘛!
注:10月11日,在《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第十五次会议上,国家主席习近平宣布我国正式设立第一批国家公园,其中包含东北虎豹公园。
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初审:江玉婷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
排版|童 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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